一
苑中,那一株合欢树的叶子已经凋零无几,最后从树梢上坠落的几片,在风中盘旋着打转,像是守着这尘世执念,眷恋不去。
“若说明智,本宫真是自愧不如。当初苦苦恳求,你都不肯进殿辅佐,却道是早料到有一日本宫会如此落魄,对吗……”
韶光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很多时候,都需要娘娘自己想开才行。”
“宫闱里面是不存在‘长久’这个词的,谁又知道现在的芸妃,不会是当初的元妃呢?就如同宫里面的是非,娘娘若是次次着急,件件上心,岂不是自伤身体。何苦让亲者痛、仇者快。”
所以余西子才会说,那般显赫的家世,若顺利诞下皇子,太后吕芳素就绝不会留她在东宫待太久。此番因祸得福,却不知是幸还是命。只是万万让成海棠想不到的是,她苦心设计才让沈芸瑛小产,却反而一手将她送进了雏鸾殿。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厢情愿地匍匐,就能够达成最终目标的。所以那句“保重”,不仅仅是保重自身而已……
记得初嫁为妃时,她单纯羞涩,连妆容都是新嫩的桃花粉——花开未开,最是撩人。后来在东宫受宠时,不敢穿茜素红,就换成了张扬的鎏金紫,宛若众星拱月,闪耀而夺目。而今,却是一袭赭色底深蓝镶滚绢帛高腰裙宫装,暗沉的色泽,肃穆的装束,配着沉稳端庄的云髻,尚至花信之年的https://女子,已然显出老态。
韶光忽然在心里轻叹。
“娘娘不记得奴婢曾跟您说过的?”
韶光垂着眼睫,“娘娘还是忘了。”
面前奢华的殿堂、气派的敞院、精致的廊坊,无一不漆红烤蓝、粉饰一新,彰显出新主人至高无上的荣宠和地位。沈芸瑛已经不再是东宫中的小小侧妃,一朝晋升,意味着她即要成为半个中宫的女主人。若没有太后,简直就可以翻云覆雨了。
片刻之后,待韶光要告辞时,忽然有一道恭敬的声音拦住了她。
韶光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一时的感怀和哀鸣,就如同决堤的江河,仅仅需要的是找一个发泄点,将压抑在心底的怨、恨、妒,全部倾泻出来,而后再次蓄积的力量,就会成为更加坚定的支撑。
凭借这样的娘家权势,沈芸瑛在东宫的晋位可以说是意料之中。既让太子杨勇如虎添翼,又为东宫稳如泰山的地位增添了筹码,更是能够让太子妃背后一族与手握兵权的晋王杨广以及掌管富庶江扬之地的汉王杨谅分庭抗礼了。
韶光这时望见在回廊外守着的红箩正踮着脚,通红着眼睛,很想过来,却因着吩咐不敢走近一步,又着急又心疼的样子。
“我还有机会吗……”
宝蓝绢裙少女的面色愈加疏淡,只是一双眸子,黑嗔嗔,眼底仿佛含着隔断百年的佛陀梵光,悲悯却淡漠。
成海棠咬着牙,“本宫不会先垮下去,绝对不会!”
只是可惜的是,原本身怀六甲的芸妃在祈福之行中遭遇小产,使得尚未长成的皇子嫡孙早夭,也令太子失去了更早登上皇位的机会。
风中,含着残余的金合欢香气。
“奴婢无意冒犯。”
韶光转过头,是浣春殿的内侍宫婢,眉眼不熟,只是靠那身宫裙能认得出。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廊坊外的树下,静立着一抹赭色的绢裙倩影,婉约的容颜,身形单薄,不是成海棠是谁。
风拂过,轻拂起她垂散的乌发,似烟、似雾、似尘……亦似那即将到来的命运。韶光注视着她云髻上的金步摇发簪,鎏金点翠,光泽灼灼。她会特地遣宫婢召自己来,不会只是发泄心中的愤懑和怨怒。到底,还是存着期冀的……“生命之火燃烧,欲望之花便不会凋零”,这句老话在宫里面,真真是被用到了极致。
“娘娘冷静一点。”韶光保持着低缓的嗓音,冰润黑眸,眼底含着无限幽意,“到了今日今时这个地步,娘娘该对殿下公平一点的,也对自己公平一点。毕竟这里是东宫,娘娘也还是娘娘。”
东宫新晋位的嫡妃姓沈,闺名芸瑛,尚书省吏部侍郎沈福昌的嫡长女。那沈福昌是吏部的老人,政绩卓著,最近好像又有晋升为左仆射的势头,而在庙堂上,左仆射是仅次于尚书令,能统领尚书省六部的官职,若能得到升迁,沈福昌即刻就是整个皇朝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成海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从那张素净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是啊,不仅是权势、地位,连感情也是,其实都是骗人的,骗人的……”成海棠死死地咬唇,不住地摇头,眼底含着的晶莹泪花随之滑落。
可面前的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略显苍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颜色,冰雪之姿,淡然而疏离,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任何人而撼动分毫。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冷静自持,才能做到如此犀利和凉薄。
“娘娘。”
而此时此刻的沈芸瑛春风得意,风光正盛,自然没有闲暇理会尚宫局的人。
水柔,却也无坚不摧。
愤恨和怨怒,如何也挽不回一颗移情贪鲜的心,就如同挽不回往昔的恩宠一个样。
“娘娘早已今非昔比,卑贱的宫婢怎能与您相提并论。越是这个时候,娘娘越要爱惜自己……多多保重才是。”
往后的路,不好走呢。
韶光被一个侍婢领着,穿过十三道垂花门,步至廊亭一侧,由内苑宫人将一应宝器按照用处安排妥当。谨慎规矩,训练有素。
或许是封妃后的日子太过安逸,也或许是稳坐东宫滋生出了极致的优越感,所以,才会忘了。忘了当初在敬山亭的筵席是事先设计好的,忘了虚环香是事先设计好的,就连歌舞和锦囊也忘了是事先设计好的……更加忘了,宫里的人都相信的“因果循环”。
感情不在了,就保住现有的地位吧。
她轻声道。
几日前,红箩曾特地来内局求助于她。
“娘娘心高气傲,又是聪慧至极的,怎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哭闹撒泼,徒惹人嘲笑呢。可这样憋着,早晚会憋出病来。韶姑娘,求你……”
成海棠不禁感到一阵心寒。
成海棠的跟前是一株巨大的合欢树,阳光透过花叶筛下的疏影安静地洒在她的发髻、侧脸、肩头……而她始终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不肯转过来,只是肩膀绷得很直很直。
只是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韶光倏尔回眸,那寂寥的身影还伫立在树下,略微扬起下颚,后背一直挺得笔直。
风声,静静的。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本宫还是怀念当初在内局的日子,你知道吗……同样是争、是抢,新人换旧人,伤的是面子,却绝对不会伤到心。哪像这冰冷的东宫。若时光能够推转该有多好,好想亲眼去看看,去看看那结局,是不是真的值得……”
经历过东宫嫡妃被废、皇室子嗣夭折的中宫,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模样了。太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真不知道沈芸瑛是如何小产的吗……祈福之行局在大计,但小东宫的夭亡也不是小事,回宫以后太后仍是不问不查,不仅仅是纵容那么简单吧……而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的芸妃,在痛失爱子,步至高位之后,能不心心念念想着追查和报仇?
轻步而至,韶光敛身下拜。后面的宫人早已识相地退下。
成海棠就是这样的女子。
这样才能在东宫更好地待下去。
成海棠猛然抬头,“那你的意思是,这是对本宫的报应?本宫活该如此?”
成海棠抬眸,眼底流出些许复杂和不甘,“仍是……等?”
韶光轻轻一叹,“宫里面,一旦涉及权势和地位,任何东西都要让路。娘娘不是早就看透了吗?”
成海棠说罢,转过身来,精致的妆容下,是掩不住的苦涩和哀恸。
自古好事难全。
成海棠扶着枝丫,单薄的双肩微颤,像是陷进了悲恸里,久久沉默,久久哀思。
现在她这样远远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韶光看得很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有些话连自己都劝不了,又怎么去开导别人?毕竟都只是肉体凡胎,有些事情,她也是无能为力。
“娘娘玲珑心思,很多事,都应该懂得。”
“本宫一度以为自己想得透,看得远,以至于早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不知竟是这样让人难堪的局面……都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原来,柔情蜜意都是幻象,海誓山盟皆是虚言,本宫看得见曾经的元妃,却没看见自己……”
“事态无常,总不会都尽如人意的。”
“姑娘留步。”